在重庆，你会遇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汽车在屋顶上风驰电掣。比如，单轨列车“穿”居民楼而过。还比如，被分成三层的马路。
——题记
一
老聂匆匆走在三层马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老聂在这条路上兜兜转转走了一辈子。但是老聂怎么也没想到，那些起伏的路面，那些隐藏着神秘历史斑驳的老墙，在岁月中涅槃为散发着立体魔幻的8D色彩和烟火气质的“重庆新十景”，闻名遐迩。
20世纪70年代，这是一条路面坑坑洼洼又狭窄的斜坡土路，偶尔有大货车吃力爬行在路上，尘土飞扬。路的左边是地势险峻、两侧环水三面悬崖的佛图关荒山，也是著名的滑坡地带；路的右边是近五十米高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是车来车往的一层马路。这里人口稠密，民居低矮简朴，没有店铺，没有旅舍饭馆，唯有老聂住的那栋干打垒三层楼房显出些“豪华”气象。还有嘉陵江边老聂工作的那座生产军工产品的工厂生机勃勃，机器轰鸣热火朝天，三班倒的工人们进进出出有使不完的劲。
盛夏时节，老聂每天晚上牵着女儿小聂扛了凉椅凉床铺在楼下坑洼不平的坝子里，摇一把大蒲扇和工友们聊天歇凉。大人们谈论的都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国家大事，小聂就和伙伴们采些野草野果子当菜卖。夏天的时候，小聂每天下课后都会攀上荒山陡坡采桑叶喂蚕宝宝，脏兮兮的小手抹得满脸跟“花猫儿”一样，直到太阳落坡了，听到大人们扯着嗓子喊回家吃饭。每每在荒凉的大山里跑累了，随便坐在一个高坡上，满天满眼都是浓浓烈烈开到荼蘼的夹竹桃花，还有构树挂满枝头的红果实，嗅着满山浓郁的香气，看着静静流淌的嘉陵江水，小聂就会呆呆地幻想这一辈子如果能吃到大白兔奶糖，幸福就会比蜜甜了。
二
岁月就在这座大山脚下静静流淌。
20世纪80年代的春光格外明媚。老聂扛回家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又扛回了一台老伴朝思暮想的蝴蝶牌缝纫机，紧跟着又陆陆续续扛回了三峡牌电风扇、三峡牌洗衣机、冰箱和彩电。土路拓宽了又铺上了沥青，大山滑坡地带用一格一格菱形钢筋固定，紧邻悬崖的马路边上修建了不锈钢护栏，慢慢地临街出现了几家零星的小饭馆。老聂天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声音更洪亮了，上班的劲头更足了，“路”越走越宽了。
最初的热闹是区房管局带来的。一天，区房管局来了一队人马，开始培修、整固那座大门墙壁呈外八字的神秘院落。慢慢街坊里传出那座院落是二战同盟国远东战区参谋长史迪威旧居，对面的石屋子是吴铁城官邸，还有周围鳞次栉比的李根固公馆、孙科公馆、刘湘公馆、高显鉴公馆、重庆谈判旧址群、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财政部金库、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机关旧址、交通银行学校等。随后，嘉陵江边老聂所在的那座工厂也整体搬迁了，政府要原址修建“重庆1938·抗战遗址建筑群”公园。
晚上在楼下坝子里歇凉，老聂自然是主讲人，老伴时常“责怪”他：“在家里都听到你的大嗓门了。”那些日子，老聂和工友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抗战。原来，出生、成长、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远东战区最高军事指挥中心，是中国人民团结一致抗战的核心中枢。原来，几十年都穿行在中国抗日战争的遗址群竟然懵懂不知。
一年又一年，楼下那块歇凉的小坝子改建成小巧玲珑的嘉陵新路公园，回廊、花窗，茂林修竹。老聂再不用费劲扛凉椅凉床歇凉了，晚上和工友们坐在回廊木椅上悠闲聊天，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
没过一阵子，突然又传出楼栋背后的坡岭要修建轨道了，大家兴奋了好一阵子，但又有些忐忑不安：轨道紧邻后窗，会不会喧嚣嘈杂影响大家的作息？种种担心和揣测，大家在坝子小公园里歇凉都会议论纷纷。似乎没有多久，就传来通车的消息。那一天，老聂和工友们都惊奇地守在和轨道咫尺之遥的后窗，兴奋又不安地等候第一列单轨列车驶来。
接连几天，老聂和工友们开始留意列车的时间和趟数，开始幻想去坐一次开开“洋荤”，开始对这道奇妙的风景线有了好感和眷恋。
三
在重庆，你会遇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汽车在屋顶上风驰电掣。比如，单轨列车“穿”居民楼而过。还比如，被分成三层的马路。
广义的三层马路是指从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往上，最终到达鹅岭正街的整个街区。而狭义的三层马路是指从李子坝正街公路边一幢砖砌两层小楼（原民国时期意大利银行金库）为岔路分界，经由史迪威故居和吴铁城官邸及农工民主党旧址到达渝中半岛制高点鹅岭公园的道路，从江边看去恰好分为三层。
老聂深情地爱着这片土地。
老聂是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是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的产业工人之一，是创建“国家工业”摩天大厦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小时候很多事情小聂都记忆模糊了，但是唯有家里那一面墙上老聂的奖状却牢牢镌刻在心里——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生产工作者、抗洪救灾先进个人、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工会积极分子等，有厂党委的奖励，有机械局、仪表局的表彰，更有市政府、市总工会的嘉奖，年复一年……
岁月荏苒。老聂退休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老伴牵着外孙在三层马路散步，从家斜对面的史迪威旧居，经由原民国中央银行印钞厂、如今涅槃重生的“TESTBED2贰厂文创公园”走进三层马路之巅古风尚存的鹅岭公园；从那些被妥帖安放的抗战文化遗址和老街民居，走进掩映在山峦叠翠中“旅游文化+餐饮+互联网”的智慧文商旅创新街区……老聂和老伴就这样牵着孩子们的手走啊走，从刻满历史沧桑锈迹斑斑的土路，一步一步、一寸一寸走到洒满阳光的金光大道。
广袤的山野寂静优美。
沿途古树参天，草木葱茏。三角梅、迎春花漫不经心地开放着，偶尔一列飞驰的单轨列车呼啸而过，嘉陵江水波光粼粼。那座被小聂和小伙伴们视为“儿童乐园”的大荒山忽然就摇身变为占地24万平方米的佛图关公园，还有蜿蜒穿行在群山峻岭中“开往春天的列车”，和分别开辟了山顶、山腰、山脚，串联李子坝抗战遗址公园、鹅岭公园、佛图关公园、虎头岩公园、平顶山文化公园约30个历史文化古迹，全长28.7公里“一主十八支”的半山崖线步道。三层马路热腾腾的生活图景日新月异，一层历史、一层生活、一层文艺，散发着立体魔幻的8D色彩和烟火气质。一拨拨人来，一群群人去，欢天喜地，络绎不绝。
四
2020年初春，重庆轨道交通2号线佛图关公园段，逶迤连绵400米的美人梅正花团锦簇开到荼蘼，一列列玉绿、苔藓绿、森林绿的单轨列车正穿行花海，如开往春天的列车。这道赏心悦目的独特城市景观刷爆了网络和朋友圈。
在网上第一眼看到佛图关“开往春天的列车”视频，小聂心里无比激动：“如果爸爸能看到老屋‘开往春天的列车’那该多好啊！”含着热泪，小聂“怀揣”着“老聂”回到了三层马路。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给佛图关涂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人山人海，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位满头银发，穿一件暗红色唐装颤巍巍的老爷爷，带着女儿和孙子也爬坡上坎，和小聂一样靠在栈道栏杆，等待一列列“开往春天的列车”。老人很激动地说：“我在这里结婚安家养娃儿也有50多年了，虽然搬迁了，都经常梦到三层马路，我活到80多岁，没想到还能看到今天！”
想起老聂那句口头禅：“三层马路倚山面水，层峦叠嶂，是朱雀翔舞的风水宝地。”小聂抹抹泪，抚了抚藏在心口的“老聂”，深情地说：“爸爸，我陪您回家了，我陪您来看‘开往春天的列车’了！爸爸，我懂，整整半个多世纪，您的脚印都牢牢地刻印在这条路上了，永远都在！今天我碰到好多老邻居携家带口赶回来。爸爸，他们跟您一样，都是听到了家园的呼唤啊！”
高高的马路分三层。
三层马路的路越走越宽广，土路、柏油路、崇山峻岭中宛若游龙的步道，跨越大山大江在街巷和楼宇间穿梭游弋的单轨列车……草鞋、布鞋、解放鞋、皮鞋、运动鞋，我分明看到层层叠印的脚印，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纵横交织，密密匝匝，一层盖过一层，铿锵坚实。沧海桑田，三层马路，是历史，是传承，是改革开放中人民幸福生活图景的微样缩影。三层马路有一个永远砥砺向上的灵魂。在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条“三层马路”正在春光明媚中徐徐铺展，五彩斑斓。
作者简介：疏影，本名聂英，重庆市作协会员，渝中区作协会员。